巫士唐望系列譯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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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在中南美洲的窮鄉僻壤,及荒涼高山的印地安人之中,存在著一種精神文明。這種精神文明淵源於人類尚未使用文字之前的遠古。在他們的傳承中,有這樣的說法:

  人類的意識與知覺原本是無所限制的。在言語性的思考之外,還有另一種更龐大,更深沈,更直接的知覺方式。那是言語所無法掌握,無法描述的。

  文字出現之後,文字的描述漸漸取代了直觀的知覺。於是人類漸漸遠離直觀,而漸漸熟悉言語文字的間接。古老的精神智慧在文字的影響下漸漸變質,於是產生了宗教。

  宗教是人類試圖回歸本來面目的嚮往,也是古老直觀知覺的苟延殘喘,但是宗教背負著時間所形成的龐大包袱,徒具形式而失去本質。原本對於完整意識的追求變為對政治權力慾望的滿足。

  言語文字的思考萌芽了理性。理性的力量終於在歐洲啟蒙時代以科技的形式開花結果。船堅砲利的強國開始掠奪縱橫世界。歐洲文化對於美洲新大陸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浩劫。原來殘存的古代智慧被視為異端,幾乎遭到趕盡殺絕的命運。

  在這種極端的壓力下,古代智慧殘存的菁英份子以生命為代價,開始對他們的傳承進行徹底的檢討;結果他們脫胎換骨,放棄了宗教的形式,誕生出一種抽象而極有效率的修行之道,重新強調完整意識的追求及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他們化整為零,以隱匿的方式進行傳承,聽由天意而遴選少數門徒,由南美洲的高山散佈至北美洲的沙漠,遠離世俗繁華,延續至今,被外界視為一種神祕的巫術。

  在1960年的夏天,一個人類學系的研究生在野外收集資料時,意外地成為這個傳承中的一個門徒。他就是卡羅斯卡斯塔尼達。

人類學家與巫士的相遇

  卡斯塔尼達出生於南美洲,年幼時隨父母移民至美國。在大學的人類學研究所中,他的研究重點是放在印地安人所使用的藥用植物上。背後的動機很可能是因為當時西方醫藥界才剛合成出迷幻藥,當時的知識份子都對這種能夠改變知覺狀態的奇妙藥物趨之若鶩,而這種藥物的核心成分正是提煉自印地安人千百年來所使用的藥用植物。

  他在一個沙漠小鎮的巴士站認識了唐望。他認為唐望可以幫助他完成論文,便煞費苦心地去接近唐望,懇求唐望透露印地安人使用藥草的秘密,希望成為唐望的學生。結果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唐望真的收他為「學生」。只不過唐望所要傳授的與卡斯塔尼達所期望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時根據卡斯塔尼達的瞭解,唐望是一個精通藥草的專家,也是在印地安人文化中,扮演精神支柱的「巫士」。為了得到第一手的經驗,卡斯塔尼達聽由唐望的擺佈,親身參與了印地安人運用藥草來追求巫術的種種奇怪作法;然後他以人類學家的態度,觀察記錄下一切過程,這些田野筆記後來成為他撰寫論文的基礎。

  跟隨唐望學習了四年之後,唐望的激烈怪異作法讓卡斯塔尼達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不得不中止學習,休養了兩年多時間,同時間完成了他的論文。為了能較順利取得學位,他於1968年將他的論文先出版成書,沒想到竟然造成當時美國文化界的震撼;那就是他一系列唐望故事中的第一本─「唐望的教誨:亞奎文化的知識系統」(The Teaching of Don Juan: 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此一本不見經傳的學生論文之所以會受到重視,除了他所探討的迷幻藥草是當時知識份子都沈溺的課題之外,像他如此親身體驗古老異族的文化,這在西方學術界中還是史無前例的。他瞎打誤撞地成為了西方文化探觸遠古精神文明的一個先鋒。在天意的安排下,唐望透過了卡斯塔尼達來讓世人知道,一向被欺壓凌辱的原住民文化中,其實隱藏著龐大而奧秘的智慧。

  但是卡斯塔尼達的第一本書,其實是最沒有抓住重點的唐望故事,必須要靠之後的兩本唐望故事(「解離的真實」與「前往伊斯特蘭的旅程」(巫士唐望的世界)),才算是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階段。這三本書後來被人稱為「唐望三部曲」。

  之後卡斯塔尼達每隔數年便會出版一本他的筆記報告,至今為止,三十餘年來,卡斯塔尼達陸續出版了十餘本唐望的故事,本本扣人心弦,受人矚目。唐望的巫術觀念一再演變,漸漸發展成一套完整的理論。比較起來,他的初期著作雖然有時摸不著邊際,卻帶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抽象精神,鮮活地反映出他所處心靈空間的神秘;後期的著作則較實際,範圍也較確定,知識系統的傳達要勝於情境的描述。

  在一些人類學家或文學批評家眼中,卡斯塔尼達的著作有許多難解的疑問。唐望是否真有其人,除了卡斯塔尼達與唐望其他門徒的說法之外,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支持;許多學者也想推翻卡斯塔尼達的故事,指控他虛構了唐望這個人。這樣的指控結果總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像是對空氣揮拳似的。

  撇開觀念上的失誤,以及故事中的不可思議不說,卡斯塔尼達的文筆就很叫人頭痛。他是言語文字的忠誠信徒,本著人類學的訓練,總是堅持理性到了饒舌的地步,花費大量筆墨描寫詳細瑣碎的細節,使最怪異的經驗也成為有跡可尋的學習過程。

  卡斯塔尼達雖然重視細節,但是他的文字簡單質樸,對情境人物的描寫有獨到之處。在他的筆下,唐望的舉止雖然怪異而難以捉摸,卻總是會突然峰迴路轉,搖身一變成為純粹理性的化身,以清晰簡潔的言語表達最發人深省的觀念,叫人嘆為觀止,也讓文學批評家跌破眼鏡。

  在書中,卡斯塔尼達自己永遠是個不開竅的笨學生,受困於理性的質疑及情緒的糾纏。與唐望的清明心智相較下,卡斯塔尼達所堅持的理性其實只是現代人心理僵化的一種反映。不過他完全不避諱暴露自己的缺點,在這種情況下,唐望的教誨成為一種對話與溝通的過程,而不是單方面的自說自話。這種刻意貶低自我的手段反而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同,其實正是唐望智慧的具體表現。卡斯塔尼達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笨。

  唐望本人似乎擁有超越日常現實的神奇力量,能隨意表現不可思議的事蹟,令人欽羨不已。但是不可忽視的,伴隨在這些神奇力量的背後,是無比艱辛的訓練與克己的忍耐,這是另一種無情的現實,精神的自由是需要付出最大的代價才能換取。

  在唐望巫術傳統的眼中,人的世界只是這個宇宙中渺小的一部分,不足為道。宇宙的奧妙神奇是遠超過狹窄的人性所能理解的。因此唐望總是讓門徒置身於陌生的大自然中,徹底剝離了門徒與人為世界的關係,知覺才能真正擴展到周遭世界上。

  所以坦白說,生活在現代工業社會中的我們,如果想體驗唐望的巫術境界,可能會比生活在窮鄉僻壤中的印地安人要困難多了,我們勢必要先對日常的生活方式進行徹底的檢討與改變才行。

  事實上,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花費心思於書中的巫術經驗是毫無益處的。但若是剝除了有關巫術的描述,卡斯塔尼達的學習其實是一種身心重建的過程;從反求諸己出發,才是追尋唐望智慧的正確態度。

  唐望在書中明白讓讀者知道,卡斯塔尼達與唐望本身只是擔任媒介的任務,引領我們體驗力量。而真正體驗力量的人絕不會接受任何頂禮膜拜。救主大師,偉人聖者之類的人物都是人類的愚行推拱出來的產物;儘管卡斯塔尼達的描寫頭頭是道,唐望的示範不可思議,力量的追尋永遠是一種必須自證的現象,需要身體力行的嘗試,不存在於招搖的渲染或組織化的崇拜中,任何言語的描述都只是空談罷了。